作者:解璽璋
最近讀了作家京梅的《八九雁來:姥姥的聊齋》。這本書體量不大,開本類似當下流行的口袋書,讀起來卻讓人不忍釋手,仿佛有一種特殊的味道。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,將自己一生的故事同外孫女娓娓道來,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常有的事,生活中并不多見。
讀這本書時,我常常想起我的奶奶,她抱大了我們兄妹五人,在我十八歲那年,她去世了。那是我當上工人的第二年,還來不及更多地孝敬她老人家。但是她對我的好,現(xiàn)在卻越來越頻繁地出現(xiàn)在我對她的思念中。在這一點上,我很羨慕京梅,時間給了她機會和能力,可以把姥姥的故事娓娓而談記錄下來,著述出版,使她與姥姥的善緣得以功德圓滿。而當年的我,是不具備相應的機會和能力的,奶奶也只能帶著一肚子的故事走了。

《八九雁來——姥姥的聊齋》京梅著 北京燕山出版社 2025年8月第1版
我的這點自怨自艾本不足論,而只是想回應京梅在“緣起”中提到的一點想法,即將“一名普通的家庭婦女”的故事記錄下來,從而提供一種與“當代文人傳說中美好的民國時代”不同的認知。這是一種不錯的想法,恰好應和了當下歷史寫作從微觀到個人化的潮流。寫帝王將相的固然很多,卻也有寫宮女、小吏和兵士的。現(xiàn)當代作品也常有所見,較早的就有“北漂詩篇”,陸續(xù)便有了更多的普通人加入到寫作中來,他們中有一線工人、外賣騎手、公司職員、保潔女子和田間農(nóng)民,其中不乏八九十歲的老人。這些帶有個人化敘事特點的作品,多采取自述非虛構(gòu)的方式,表現(xiàn)的都是個人生命歷程,并由此折射出社會變遷和時代色彩。京梅這部《八九雁來:姥姥的聊齋》所述聚焦于民國至新中國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,和許多人所熱衷的名士淑媛、名門望族的生活場景不同,姥姥所提供的主要為“窮出來的知識”和窮苦人的生活場景,從而彌補了以往歷史敘事的不足。
敘事方式上,京梅采取了姥姥口述,并由她整理、訂證、辨析的做法。姥姥的身世并不復雜,她的娘家在德勝門外真武廟一帶,住在那里的多為廚子、轎夫、做小買賣的,都靠手藝或賣苦力為生,經(jīng)濟上稍好一點的,就不住這兒了。姥姥的父親就是個廚子。姥姥五歲時死了娘,她有一個姐姐、兩個哥哥。母親沒了,全家人的生活就由父親一人承擔。那時辦紅白喜事,講究搭棚請客,父親有時接了為人家做席的活,常帶兩個哥哥做幫手,家里就剩下五六歲的小女兒。這里沒有讓當下北京人自豪的四合院,院里只有南房三間,北房三間,住四戶人家,姥姥家住兩間北屋。晚上害怕,怕人也怕鬼,嗓子眼兒里跟堵個大疙瘩似的……
姥姥的故事就從娘家講起。她的敘述平靜而安詳,絕非是很多年前我們聽憶苦報告那種滿腔仇恨控訴的口氣。姥姥固然是個苦命人兒,十歲多就跟著姐姐進廠做工去了,十二三歲給毛紡廠做加工,紡毛線,有時也擇羊毛,一天掙六個大子兒,夠吃棒子面的。但姥姥也是個聰明人,記憶力超強,八九十歲的老人說起兒時民謠,朗朗上口。比如:“初二、十六,毛廠的吃肉,每人四兩,七折八扣,掌柜的盛一碗,不管伙計夠不夠。”還有:“一根拐棍兒我拄著;兩撇胡子我捋著;三炮臺我抽著;四輪馬車我坐著;五(武)家坡我聽著;六國飯店我吃著;七層高樓我住著;八圈牌我打著;九塊錢我掖著;十(實)在不成我走著。”她說,這都是那些窮人,看富人過好日子,心里羨慕,只能編個歌謠過過嘴癮。
從姥姥的講述中我們了解到很多窮人過日子的場景。比如講到去觀音寺打粥,可謂細致入微,打粥人如何,舍粥人如何,說得清清楚楚;最讓人感動的,是打粥時天寒地凍,排隊時間長,手腳都凍僵了,“為了我打粥,你太姥爺還給我做了一個棉手揣子”,看出父親對小女兒的細心呵護。后面說到雍和宮臘八舍粥,就相當隆重了:“每至臘月初一日,總管內(nèi)務府派官員率蘇拉至府庫將各類熬粥食材、家什、柴禾等備齊,初二開始運往雍和宮,初五運齊。初六,皇上派蒙古王公一人,會同內(nèi)務府總管大臣,率內(nèi)務府三品以上官員、廚師、蘇拉人等,至雍和宮監(jiān)督稱糧、搬柴i。初七早晨,蒙古王公擇吉時下令:小喇嘛生火;經(jīng)驗豐富的喇嘛掌勺熬粥,依次將奶油、小米、江米、紅棗、核桃、桂圓、瓜子、葡萄干等放入鍋中。初八丑正(凌晨兩點),第一鍋粥熬熟,即以碗盛供奉佛前。蒙古王公進宮復命;全體僧人開始在法輪殿誦經(jīng),百盞酥油照法輪通明,香煙鼓樂昭釋門莊嚴;清晨,雍和宮喇嘛向京城百姓舍粥。” 這風俗延續(xù)至今,只是不再這么繁瑣了。窮人家就不能太講究了,有什么擱什么,煮點小米兒、蕓豆,擱幾個花生,那也算不錯了,還有喝不上的呢,只能上廟門口排隊等著舍粥去。
姥姥所講述的“窮出來的知識”,我們這一輩有些是經(jīng)歷過,或見識過的,更年輕的就未必了。比如她說的“打胳膊”,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應該沒有這種生活經(jīng)驗,我卻并不陌生。當年我媽給幾個孩子做鞋,都是先打胳膊,剪成鞋底兒的樣子,再用麻繩納鞋底。還有她說的“請會”,后來叫“互助費”,現(xiàn)在恐怕也沒有了,當年卻是相當普遍的,幾乎每個單位的工會都有義務幫助職工組織和管理這件事,并幫助生活困難的職工度過難關(guān)。像這樣的事,如果不是姥姥這樣的老人講出來,不僅宏大的歷史敘事不會提及,而且,清高的文人敘事也是不屑一顧的。而這正是這部作品的意義和獨特價值所在;這也就是梁啟超所言,歷史記述者“所應負之責任也”。
書中還安排姥姥依次講述了二月二龍?zhí)ь^、三月三蟠桃宮、清明節(jié)、四月一的“頭道茶棚”、五月初五端午節(jié)、七月七女兒節(jié)、七月十五中元節(jié)、八月十五中秋節(jié)、九月初九重陽節(jié)、十月一,鬼穿衣、冬至、臘八、臘月二十三小年、年三十、大年初一、初二、破五、正月十五元宵節(jié)、雍和宮打鬼(正月二十九或三十)等,這一年中所有年節(jié)的講究、規(guī)矩,都講得生動有趣,讀后大開眼界,有些內(nèi)容是可以彌補民俗史敘事之不足的。比如講“頭道茶棚”,我們聽說過當年有去京西妙峰山娘娘廟進香的習俗,但是,從未聽說過沿途還有十幾道茶棚,而且頭道茶棚就設(shè)在德勝門外,從四月初一早晨就有人燒香,一直延續(xù)到十五,大伙兒都燒香,還有拜香的,打遠處磕著頭來的,由這兒出發(fā),上妙峰山拜娘娘。除了進山燒香的,還有賣吃的的、舞獅子的、耍幡兒的、耍叉的、耍棍的、敲鑼打鼓的,那種熱鬧,是今日那些所謂廟會、大集無法比的。
此處不宜過多地“劇透”,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書來看。而我不能不稱贊此書的,是京梅整理、編校此書的態(tài)度,非常嚴肅認真,絕不敷衍了事,這體現(xiàn)在她為了考訂姥姥所述之真?zhèn)?,追溯歷史真相,不僅翻閱了大量的明清、民國的文獻和筆記,甚至做了一些必要的田野調(diào)查,并寫下了幾萬字的考訂文字。近年來,口述史相當流行。很多人或不了解做口述史應有的學術(shù)標準,或不肯下大功夫,貢獻出來的往往是口述者的“原生態(tài)”,這其實是不負責任的。借用傅斯年先生的說法,史料可分為直接史料和間接史料,那么,口述則類似于直接史料。直接史料未經(jīng)中間人手修改或省略或轉(zhuǎn)寫,應是比較可信的。但直接史料也有自己的短處,即或為孤證,或因時間久遠,不能保證記憶準確,或因各種難言之隱,未能將真相和盤托出。因此,很多時候,直接史料還需間接史料的佐證和補充。間接史料雖不如直接史料更靠得住,但有些間接史料反是前人精密歸納直接史料所得,也是不該輕視的。京梅就很善于利用間接史料與姥姥的自述互相印證,增強了口述的可信度。比如她對姥爺家祖墳和族譜的追尋,大可看出她的執(zhí)著和用心。我還記得她在新疆伊犁參觀將軍府舊址時的專注,當時不知她的用意,讀了她在這本書中所寫“作者按語”,才真正明白她的用心之良苦。她這一長篇按語,幾乎可以稱之為一篇關(guān)于家族史的論文。
最后還應提及的,是百歲老人李濱聲老為此書繪制的數(shù)十幅精美插圖,一如他的傳統(tǒng)風格,簡潔、生動、有趣而幽默,給閱讀此書的讀者增添了許多樂趣。而書中的老照片,不僅豐富了該書的歷史感,也讓我們感受到了姥姥的慈祥、善良,也更理解了京梅對從小撫育她長大的姥姥的感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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